迈克尔·麦克格雷（Michael McGarry），美国涂料生产商PPG工业公司（下称“PPG”）董事局主席兼CEO。当他敲定向心怡的对方“提亲”的时候，大概也没有太大的信心能够收到正面的回应，但能肯定会在全球涂料界甚至化工界引发“地震”。

唐博纳（Ton Büchner），荷兰涂料生产商阿克苏诺贝尔全球CEO。他估计怎么也没有想到，“本来想给自己女儿找个婆家，对方却看上了自己”这样的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2017年3月上旬，麦克格雷和唐博纳，或者说他们各自带领下的企业，出其不意地上演了一出跌宕起伏的收购大戏；然而这出大戏所用的时间之短，更像是一次“快闪”表演——

从PPG向阿克苏诺贝尔提出收购邀约到被媒体曝光，再到阿克苏诺贝尔声明拒绝以及PPG确认尝试收购失败，都浓缩在一周的时间范围内。而且这其中有将近5天的时间，外界对这一重大事情毫不知情。

在“快闪表演”的背后，隐藏的是全球范围内两大涂料生产商之间的暗中较劲。从2012年开始，当时稳坐全球涂料界第一把交椅的阿克苏诺贝尔遭遇了重大的资产减值带来的巨亏之后业绩持续下滑，而紧随其后的PPG则处于上升通道，这使得两者之间的差距逐年缩小。外界由此相信PPG赶超阿克苏诺贝尔只是时间问题。

而在2012年底2013年初，阿克苏诺贝尔为了从巨亏中恢复元气，选择剥离其北美地区的装饰漆业务，接手者正是PPG。这一次收购是两家涂料巨头之间的一次直接对话，看上去相当顺利。这或许也为这一次的收购“快闪”埋下伏笔。

然而这一次，PPG的胃口有点大，且开出的价格明显不能让阿克苏诺贝尔满意。“PPG提供的单方面收购要约，大大低估了阿克苏诺贝尔的价值，并蕴含重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唐博纳说。

但麦克格雷似乎并未死心。在确认求购遭拒的公告中，他和PPG依然坚持这是一个具有吸引力和综合性的收购提议：“我们相信我们两家公司的合并将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战略机遇。”

这一次“快闪表演”结束了，但由它牵出的收购大戏或许才刚刚启幕。

Part1：传闻

PPG尝试收购阿克苏诺贝尔的传闻在3月9日的凌晨（美国当地时间3月8日下午）或者更早的时间出现在媒体报道中。

率先曝光这一消息的是彭博社（Bloomberg）。其援引接近这一事件的知情人士的爆料指出，PPG工业正在与它的顾问们研究一宗交易，一旦谈成，将会形成一个420亿美元的化工巨头，也将成为今年全球最大的跨境交易之一。

这宗交易的对象正是PPG在全球涂料市场的竞争对手——阿克苏诺贝尔。更多的信息显示，PPG正在研究的交易，实则尝试与阿克苏诺贝尔洽谈合并。

随后英国《金融时报》和路透社等也相继加入对这一收购传闻的报道行列。《金融时报》表示，阿克苏诺贝尔跟它的美国竞争对手PPG围绕一个潜在的合作进行了磋商，这一合作可以创造一家高达420亿美元的全球化工巨头；而路透社则指出，阿克苏诺贝尔正在向同行尝试出售或者寻求合并，它正在和包括美国涂料制造商PPG在内的公司商谈。

跟彭博社一样，《金融时报》和路透社的信息来源同样是“接近事件的知情人士”，内容与彭博社的报道大同小异，只是角度略不相同。甚至路透社的报道中有“阿克苏诺贝尔寻求出售自己”的意思。

3月9日上午9时许，号称“中国最专业的金融资讯平台”华尔街见闻以综合多家媒体报道的方式将这一传闻带到中国，并随即引发行业内的一片哗然。华尔街见闻指出，据英国《金融时报》报道，目前尚不确定两家之间的收购谈判是否友好，还是PPG试图进行敌对收购；但据阿克苏诺贝尔相关人士指出，阿克苏诺贝尔有足够的能力应对敌对收购的情况。

涂饰商情记者找到的其他外媒报道指出，PPG意欲全部或部分收购阿克苏诺贝尔；但传闻出现的当天（3月8日），PPG和阿克苏诺贝尔均拒绝对这一传闻进行任何评价。PPG方面表示：“根据既定政策，PPG不会对市场谣言或猜测作出回应。”

但这一轰动性传闻依然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综合多方信息，相关消息公布后，阿克苏诺贝尔的美国股价上涨12%，市值一度超过170亿美元；PPG股价收涨6%，当前市值约为260亿美元。两者市值相加，则超过420亿美元。

根据2016财年的财政报告，按照销售额为衡量标准，则阿克苏诺贝尔和PPG分别以142亿欧元（约150亿美元）和148亿美元的营收分列全球涂料企业的第一和第二位。如果这一收购成行，还将在全球涂料行业内刷新历史，超越2007年阿克苏诺贝尔收购英国帝国化学（ICI）时创下的“史上最大收购案”记录。

伯恩·斯坦（Bernstein）的分析师Jeremy Redenius点评称：“我们认为这样的合并是惊人且潜力惊人的，其逻辑与潜在的美国工业天然气巨头Praxair和德国Linde合并案相类似，将一个相对分散市场中全球第一和第二的玩家相合并。”

但也有行业人士指出这一收购属于垄断，荷兰政府未必会同意。华尔街见闻援引英国《金融时报》的报道指出，荷兰财政部长Jeroen Dijsselbloem周二（3月7日）表示，政府应有足够权利，在违反国家利益的情况下，阻止荷兰国内企业被海外投资者收购。

同时，这一收购传闻出现的时机也颇为微妙。3月15日，荷兰将举行大选，在此之前荷兰的民族主义正在上升。作为荷兰国内最大的企业，阿克苏诺贝尔要被国外企业收购的信息或将给大选带来不稳定因素。

在这一关注点上，荷兰负责经济事务的部长Henk Kamp表示，这一收购提议“不符合荷兰的利益”。

Part2：拒绝

在传闻满天飞且愈演愈烈的时候，阿克苏诺贝尔终于放弃了“不予置评”的态度，在3月9日宣布拒绝了来自PPG的单方面收购提议。

“如同刚刚长出的新芽被掐断一样。”有媒体这样形容阿克苏诺贝尔拒绝PPG的行动。

事实上，阿克苏诺贝尔所作出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直接回应——它发表于3月9日的新闻稿的标题是“阿克苏诺贝尔审议拆分专业化学品业务的战略选择”，并没有显著表明这与传闻中的收购案相关。

阿克苏诺贝尔所言的“拆分专业化学品业务的战略选择”是指其考虑拆分旗下的专业化学品部门，它包括两个可能的选项——一是为专业化学品业务找一个合适的收购者，另外就是让其成为一家上市公司独立运作。“公司将在保证股东价值最大化的原则下，考虑各个利益相关方，以此确定最终方案。”

阿克苏诺贝尔表示，专业化学品业务在2016年的销售额为48亿欧元，这相当于其整体销售额的三分之一；该业务部门拥有广泛的领先技术和化学品产品组合，服务于包括建筑、工业和消费品在内的各类终端用户。一旦拆分，阿克苏诺贝尔在全球涂料行业中的地位将被大大削弱，或将由如今第一的位置跌至第三，次于PPG和宣伟（Sherwin-Willanms）。

阿克苏诺贝尔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直都有拆分专业化学品业务的考虑”，只是此前尚未打算公开探讨这一话题。但来自PPG的收购要约让它不得不做出这样一个（公开拆分专业化学品业务的战略考虑的）决定。“因为近期发生的事件，这一决定被我们提上议程。”唐博纳说。

阿克苏诺贝尔公司确认，PPG对阿克苏诺贝尔的收购要约事先没有经过任何的商议，是“非约束性且有前提条件的”。PPG给出的收购报价为：阿克苏诺贝尔每股对价54.00欧元现金外加0.3股PPG股票，按照2017年2月28日的收盘价，这一报价相当于每股83.00欧元（约87.98美元，含2016年股息）。

根据媒体报道，截止2016年12月1日，阿克苏诺贝尔共发行252176412股普通股。以此计算，PPG工业提出的收购价为209.31亿欧元（约221.86亿美元）。

在收到收购要约后，阿克苏诺贝尔没有与PPG进行任何对话，也“没有提议展开对话或愿意接受任何对话”。但阿克苏诺贝尔还是认真审议并考虑了PPG的收购要约。“在审议过程中，董事会、监事会也就阿克苏诺贝尔包括股东在内的所有利益相关方的长期利益进行了讨论。”

阿克苏诺贝尔指出，董事会、监事会审议后得出结论，PPG提出的要约的股权部分存在包括拟定组合的高杠杆风险的重大问题；他们还表示，该要约将给股东带来重大可实现性以及时间方面的风险，具体包括反垄断、退休金计划以及拟定整合方案的可实现性等风险。

阿克苏诺贝尔的董事会、监事会同时认为，该收购要约不利于公司客户和员工等相关方，并将对阿克苏诺贝尔在社会经济方面的努力带来不利影响，其中包括影响公司对全球长期以来对社区和研发做出的重大贡献，和对可持续发展的长期承诺。该要约不符合阿克苏诺贝尔员工的利益，并将给全球数千个工作岗位带来潜在的不确定性。

“PPG提供的单方面收购要约，大大低估了阿克苏诺贝尔的价值，并蕴含重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其收购方案不利于包括阿克苏诺贝尔股东、客户和员工在内所有相关方之利益，因而我们一致决定拒绝这一要约。”唐博纳如此宣告他们的审议结论。

阿克苏诺贝尔认为它的道路由自己选择。“公司的董事会、高层团队和成千上万的员工和我一样，坚信阿克苏诺贝尔公司的潜力是无限的，有待我们自己去发掘。我们坚守公司对社会的承诺，并将继续在全球不同市场推动投资、进行研发创新，推进可持续发展。”唐博纳说。

而拆分专业化学品业务，或许成为阿克苏诺贝尔下一步“挖掘自身潜力”的独特方式。

Part3：“辩驳”

在阿克苏诺贝尔对传闻作出回应后不久，PPG也在3月9日晚些时候通过官网发布新闻稿，承认“求婚”被拒绝。

PPG在新闻稿中表示，它在3月2日向阿克苏诺贝尔提出了一个“有吸引力的、合乎情理的”提议，邀请阿克苏诺贝尔跟PPG就组建一个企业联合体的潜在交易展开磋商；“但这一提议遭到阿克苏诺贝尔拒绝”。

3月2日——这是传闻传出之后，涉及双方以及相关媒体此前均未提及的一个新的时间点。这表明，在传闻出现的一周前，PPG便向阿克苏诺贝尔发出收购提议，但双方均选择了缄默。

在这之前，PPG表示，为了提出这样一份可能创造历史的收购提议，PPG和它的财务顾问及法律顾问一道，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分析和阿克苏诺贝尔合并的可能性，并有信心凭借他们的能力去执行和完成所提出的收购交易，同时获得所有必要的监管批准。

尽管收购提议遭到拒绝，但PPG选择了一种类似于“辩驳”的态度，并不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对于外界担心的来自政府监管部门的阻碍，PPG认为它有足够信心在收购阿克苏诺贝尔这件事上能够通过监管层的审查，并建立“一个更强大的拥有稳健的投资等级评级的经济体”。

“从战略意义上说，PPG工业和阿克苏诺贝尔的合并，将催生一个加强版的全球性油漆、涂料和特殊材料经营实体，实现在产品、技术和市场区域上的互补，以及将在竞争不断加剧的全球市场中创造一个更强大的竞争者，为更多样化的消费群体提供广泛的产品线和技术成本效应。在金融领域，这一合并也将创造一个更强大的拥有稳健的投资等级评级的经济体。”PPG通过新闻稿如此描述道。

或许它认为，这一大好前景具备足够诱惑力，以至于监管部门都没有太大的抵抗力——但前提是阿克苏诺贝尔愿意与它一起“冒险”。为了尝试消除阿克苏诺贝尔方面的顾虑，PPG也展望道：

“阿克苏诺贝尔的文化和极佳的经营实践遗产将在合并公司的各个组成部分和它的业务所进入的市场地域得到体现。合并公司将能够继承两家公司的传统，这些传统包括旗下品牌和技术的运用、在研究方面的投资、发展与创新，还有两家公司长期坚持的，成为最佳雇主和可持续发展的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公民的承诺。”

“PPG长期以来都对阿克苏诺贝尔的经营方式、全球地位、企业文化和理念表示敬佩，比如它持续创新的产品开发和业务的可持续发展。”麦克格雷对阿克苏诺贝尔表达了恭维之意：“我们相信两家公司的合并将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战略机遇。我们深信这一合并符合两家公司的利益相关者的最大利益，因为它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来共同创造我们业务成功的历史。”

“PPG工业已经仔细地考虑了阿克苏诺贝尔所有利益相关者（包括公司股东、员工、客户以及所服务的社区组织）的利益，同时提议就所有利益攸关方订立严肃承诺。”麦克格雷疑似尝试对阿克苏诺贝尔做出的结论表达保留意见。

“PPG进而相信，它所提出的希望在PPG和阿克苏诺贝尔之间开展的交易具有强有力的战略依据，以及将仔细评估和考虑这一提议的立场和实施途径。”对于PPG在新闻稿中的这一段话，有媒体进行了大胆的揣测——

“总部位于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的这家公司，似乎发出把眼光瞄准未来的阿克苏诺贝尔身上的信号。”

Part4：“焦虑”

在拒绝PPG提出的收购提议的同时，阿克苏诺贝尔也公开了为它的专业化学品业务寻求分拆方案的战略。除了让这一业务部门独立上市外，阿克苏诺贝尔并不排除将其出售的可能。

这为今天这单在萌芽阶段就被掐掉的收购提案留有悬念——一方面，它说明阿克苏诺贝尔确实有“卖”的需求，只是整体还是部分的区别；另一方面，PPG整体收购阿克苏诺贝尔遭拒，是否会转而跟阿克苏诺贝尔探讨收购后者专业化学品业务的事宜？

这一假设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如同这次收购提议一样，在没有受到外界压力的情况下，它们之间的接洽只会在私底下进行，我们不得而知。如果阿克苏诺贝尔分拆了它的专业化学品业务，那它的主要业务仅剩下以汽车涂料（含汽车修补漆）为主的功能性涂料和建筑涂料两个主要部分。

从PPG所发的确认收购提议被拒绝的新闻稿（或者说声明）可以看出，字里行间透露着它对于被拒绝结果“不甘”。人们甚至可以大胆揣测，PPG有可能重新研究，在提高报价后再次向阿克苏诺贝尔发出收购要约。

有报道指出，在拒绝PPG收购提议后，阿克苏诺贝尔股价继续上涨，也表明投资人对PPG提出更高报价的期待。更有媒体在后续报道中援引“知情人士”的话说，PPG确实在准备二次报价的事情。

而且，对于今天这一事件及其发展方向的推测，人们可以从世界涂料行业发展历史上找到可参考的案例，并跟阿克苏诺贝尔和PPG密切相关——

2007年，阿克苏诺贝尔收购ICI，也是经历了三次报价才最终成功。前两次阿克苏诺贝尔分别出价72亿英镑（107亿欧元）和78亿英镑（116亿欧元），均被ICI以“报价不能体现ICI的全部公司价值”拒绝；直到第三次阿克苏诺贝尔把报价提到80亿英镑（即118亿欧元），ICI才终于答应“嫁”给它。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今天这样的收购戏码出现在阿克苏诺贝尔身上，然后它也以类似的理由拒绝了，莫非是历史在重演？

时间来到2012年底，PPG和阿克苏诺贝尔也曾在业务收购这件事上擦出火花。当年阿克苏诺贝尔出售北美地区的装饰漆业务，接手的就是PPG。后者为此花了10亿美元，把北美市场上对于多乐士（Dulux）等建筑涂料品牌及其销售渠道收入囊中。

促使阿克苏诺贝尔出售北美地区装饰漆业务的原因，是在那之前的一次出现在欧洲地区装饰漆业务身上的大规模的资产减值，并给阿克苏诺贝尔当年的财务报表带来超过20亿欧元的巨额亏损，使得其元气大伤，不得不通过出售部分业务的方式来进行自我救赎。

自那以后，阿克苏诺贝尔的发展便呈现出一种“滑落”的态势，其销售额增长乏力，很快跌出“世界500强”行列，甚至出现波动下滑。另一方面，作为主要竞争对手的PPG，在此过程中通过收购等手段持续发力，不断缩小与阿克苏诺贝尔之间的差距。

此消彼长之间，PPG的野心难免日益膨胀。这一次敢于向体量仍大于自身的行业第一巨头单方面发出收购要约便是佐证，也成为它敢于说出这一收购提案“具有强有力的战略依据”的信心来源。

当然，膨胀的野心之下总是掩藏着焦虑。PPG有其焦虑的理由——一方面不断追逐着市场份额的最大化并不断迫近“全球涂料霸主”的宝座，另一方面它的市场地位依然受到威胁，并不稳固。

2016年初，宣伟宣布跟另一涂料巨头威士伯（Valspar）达成收购协议，这一收购预计在2017年3月完成（至本文截稿时止仍未见官方公告）。一旦宣伟跟威士伯合并，将一举超过阿克苏诺贝尔和PPG。

尾声

随着PPG承认收购提议被拒绝，这场在2017年春天突然出现在涂料行业的“年度大戏”暂且谢幕。

曲终人散，但又似乎余音绕梁。它能否择日重启大幕？相信涂料界人士都若有期待。

在这个过程中，或许有人看到的是巨头们对于“全球最大的涂料生产商”宝座的抢夺或者觊觎，但事实上，它的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即成为世界涂料市场上的绝对垄断的霸主。

这在全球涂料市场寡头化趋势愈演愈烈的背景下更加显而易见。无论是日本涂料控股株式会社和立时集团的重整，还是宣伟和威士伯的即将合体，都是这个时代大背景的真实写照。

而今天发生在PPG和阿克苏诺贝尔身上的合并尝试，看似偶然，其实也必然——它依然只是全球涂料行业大调整的一个组成部分。

“快闪”谢幕了。大戏却正在上演。